花卷

与谁同坐,明月清风我

还是那个奇怪的羊花脑洞

(四)


道长很有耐心,不催不急,等松鼠吃了个肚子圆滚滚。

小小纤细的身子,白肚皮,一颠一颤。

黑道袍大袖子一兜,将松鼠揣掌心,熟稔地往回走。

万花吃饱喝足了,格外温顺,瘫在道长掌心,蓬松的大尾巴垂下来,尖儿摆来晃去。

他百无聊赖地拿前爪扒拉着道长的手指,骨节分明的手,指腹有粗糙剑茧,苍白冰冷,像玉,就是不像活人。

道长瞟了他一眼,由得他玩自己手指。

回到床上。

万花吃撑了,睡不着。

道长端直了脊背,不吭声地打坐。

长夜漫漫,孤冷寂静。

万花偷瞄道长一眼,又瞄一眼,心里直叹气,真是憋死个松鼠了。

为什么当初谷里的师兄师姐们都爱找纯阳宫里的情缘,看看!又闷又没情趣,三天都蹦不出几句话!

万花很久没和人好好说过话了。

自战乱结束,他避入山中,这样的深秋天,这一片儿连只同类都看不见。

他想说话。

被道长吓了三天,吱都不敢吱之后就更有说话的欲望了。

寂寞使人胆大。

道长啊。

万花小爪子揪了揪道长黑色的衣角。

道长抬眼,看着他,眼神冷淡。

万花心里虚了虚,怂巴巴地摇着小脑袋,没事!您继续冥想!

万花生无可恋地翻了个白眼,倒床上,翻了几个滚儿藏到角落里,抱着大尾巴,竟也不知何时睡了过去。


万花睡着了,道长睁眼,看着床里头小小的一团。

掌心里似乎还有余温。

他不是常人很久了,正常人的感官在一点点退化,不会饥饿,不会疼痛,无知无觉。

他以为这小东西是妖,没见过妖,传说里的妖却是能辟谷的,自然也不需要吃喝,没想到会饿着它。

道长伸手摸了摸尾巴尖儿的一搓毛,细软的,手感很好。掌心轻轻压上脊背时,鲜活温热的触感穿透手背,直抵四肢百骸,好像都活了一瞬,让人留恋。


第二天是个大晴天。

深秋暖阳融融,有雾。

床上已经没有了道长的影子。

木窗半开,窗棂老旧,松鼠灵巧敏捷地扒在窗户口,探出小小的脑袋。

道长正在院子里,摆弄他那堆木头。

纯阳依旧是一身黑道袍,挽着袖子,露出两截惨白结实的手臂,腕子上有斑驳的伤疤。

他不急不慢地将削好磨光滑的木头钉在一起。

万花欣赏了半晌,余光扫到他手下渐渐有雏形的东西,惊讶地诶了声。

道长回头看了他一眼。

四目相对。

万花黑溜溜的眼里闪过尴尬。

而后就演变成了道长沉默地钉木条儿,松鼠抱着大尾巴坐在窗口安安静静地看。

秋意深远,长空辽阔,雾气渐渐散去。

等道长将最后一颗钉子嵌进去,揩去木屑,迈开长腿走到窗边。

他看着万花。

万花眨了眨眼睛,小爪子指了指他做出来的“窝”,问,那是给我的吗?

道长点头,平静地慢慢说,这段时间你就在这里,等我死了,你再离开。


(五)


万花愣了下,心说,要是你一直不死,那我不是就和你捆绑到一起了?

感情把他带这儿,是想自己给他送终。

说什么纯阳道子清心寡欲,无欲无求。有句话怎么说来着,都是大猪蹄子,还重这些人间俗气的规矩。

他看着道长那张苍白的脸,傀儡烙纹像嵌入面颊,瞳仁漆黑沉寂如死水,哼哼唧唧,胡说八道顺嘴恭维道,我看道长气息平稳,双目有神,来日且长着呢。

道长波澜不惊,承你吉言。

万花见过谷内天工一脉的巧手,没想到,这道长一双手不光好看,还能搭窝。

对,搭窝。

木架子,每一根都削得无比齐整,细致地打磨光滑了,不见半点木刺儿。

垫了绵软的绒毯,似乎知道万花好动,还架了几根木枝。

万花看着面前崭新的窝一愣一愣的,嗷地扑上去打了两个滚儿,软,软得像棉絮。他将自己埋在绒毯里,蹭了蹭,仰起脸,眨巴眨巴着黑豆似的眼看着道长。

这还是头一回有人给他做窝。

纯阳一张脸依旧面无表情,走近了,抬手指压了压松鼠的蓬松大尾巴尖儿,有几分按捺住的小心。

万花正高兴着,无知无觉地晃尾巴蹭了蹭道长的手指。

一撮毛细软柔亮,挠人指头,酥酥麻麻地。

黑袍子冷面道长端方着,忍不住了,宽大冰凉的五指拢着尾巴薅了几把,嘴里冷冷淡淡地说,还有哪里需要改的?

道长如愿以偿地薅到了尾巴,自持着,下手轻。杀人果断不见血的手,却很有虎嗅蔷薇的温柔,只觉这蓬松柔软的大尾巴果然如想象中的,软绵绵,手感极好。

万花浑然不知,看道长今日不像往常凶神恶煞,忘形,得寸进尺。小脑袋转着,甚至还将尾巴往人手中送了送,纤细身子一挺,小爪子指点江山,说哪里哪里还需要再添些什么。

道长捋着他的尾巴,无论他说什么,都点头应好。

万花再没甚可挑剔的。

这才察觉道长的手已经从尾巴尖儿,摸到了最软最蓬的,登时嗖地一下,将尾巴抽了回去,两只爪子紧紧抱着,警惕地盯着道长。

道长手中空了,怅然若失,脸上却不动声色,同松鼠一双黑眼对视。

小松鼠脑中警铃大作,干巴巴道,你若想冬日做围脖手套,有狐狸有貂,莫觊觎我的皮毛,松鼠尾巴不够排面!

狐狸和貂都是他的天敌。

万花这祸水引的毫无负罪感。

道长眉梢一挑,淡淡道,是吗,我看着你这身皮毛倒很好。

小松鼠毛都要炸了,吱地叫了声,无限惊恐,摇头如摇拨浪鼓,不好的,不好的……我,我马上就要换毛了,毛色驳杂,绝非上上选。

道长看着吓坏的小松鼠,暗忖这怎么也是妖,胆儿忒小了。

小松鼠还在道,你要是剥了我的皮,我还怎么陪着你是不是……怎么说,你我也有过数面之缘……

说着,一顿,看到了道子眼中的促狭。

登时明白过来了。

这臭道士就是逗自己玩儿呢!

小松鼠恼羞成怒,冲道长龇了龇牙,兔子急了还咬人呢!你再欺负我,我,我可是妖!我吃了你!

一只苍白修长的手递了过来。

道长说,哦?

万花瞪着那截玉石一样的手,磨了磨牙,怂了。

……咬是不敢咬的。

突然,他一怔,只见那几根手指上有几道细碎划伤,破皮,渗着血,血是污秽的黑。

他心里动了动,凑过去,小小柔软的舌头舔了舔一根手指。

甫一碰上,道长如被火烫,将手迅速地抽了回去。

万花不明所以地看着道长。

他道,脏。

黑色身影颀长孤拔,冷峻面容上的傀儡烙印活了一般。


(六)


换到三年前,万花绝对想不到,他会被战场上凶名赫赫的傀儡道长饲养。

——饲养。

这道长在饿了他三天之后,往做的小窝里加了个隔层,水,榛果松子一应俱全,少了就一声不响地添。

万花只觉自己肚子都圆了圈儿。

如此“好吃好喝”招待着,道长不经意地薅他的毛,万花睁只眼闭只眼,权当挠痒痒松筋骨。

纯阳道子冷漠寡言,三五天都不见能蹦出两个字,有时他想,这道长真是堪比谷里冷冰冰的机甲。

相处日久,万花确保生命无虞,一颗小胆儿就肥了起来。

道长在抄《清净经》,万花百无聊赖地在桌上晃来晃去,瞅着,颠小步子,翘着尾巴,从桌子的一边走到另一边。

道长一手字清瘦劲拔,端端正正,骨节分明的手,修长有力,腕子过分苍白,能看到青色的血管。

万花恭维道,道长,你字写的真好看。

道长,嗯。

万花又说,不知道长师从纯阳宫哪位真人,平日里临摹谁的字?

总归是絮絮叨叨。

道长寥寥几句,他也能绕个大圈儿自说自话一通,边说不算,还要走来走去的。

有问有答。

道长被晃得眼花,蹙了蹙眉,打断他,别动了。

万花后知后觉地啊了声,扭身,冷不丁地一脚踩纸上,脚丫子正摁着未干的墨迹。

四目对望。

道长面无表情地伸手。

松鼠吓得吱了一嗓子,从未有过的灵敏,吧嗒吧嗒桌上摁下几个脚印子,飞快地蹿到了门槛上,我不是故意的!

道长放下笔,道,过来。

万花怂巴巴道,大不了等我以后陪你一副。

道长沉着声,重复了一遍。

万花看着道长那张冷淡的脸,委委屈屈地,恍若在生和死之间纠结徘徊,一迈腿,到底是磨蹭着又回去了。


屋舍旁有一条溪水,清水潺潺,清澈见河石。

道长挽起袖子,一手捉着松鼠,一手给他洗后肢。

生怕他一松手自个儿跌水里,松鼠在他手里拼命挣扎。

尾巴都贴到了脖子,不肯挨水。

松鼠愤怒的,吱吱吱吱吱吱……!

道长手浸了水,又湿又凉,捏着爪子掰开洗,淡淡道,听不懂。

万花怒道,放开,我自己来。

道长不为所动。

手冷,水凉,动作是细致轻柔的,万花却觉得如火烧,从锐趾直蹿遍了四肢,烧上脑袋。

它挣扎得厉害,尖锐的趾端在道长手上刮了几道。

道长察觉不出疼,只觉这小东西不配合,揪了揪他蓬松的尾巴,照着屁股拍了一巴掌。

别乱动。

……

万花瞬间偃旗息鼓。

他蔫了。

万花心如死灰,嘴里碎碎念,太过分了,道长,你师父没有教过你要知礼吗?岂能随意给人擦洗身子,要是个女妖,你也能这么胡来吗……不,就是雄的,你也不能如此专断……你知道你这是在干什么,你这是在耍流氓!

道长说,聒噪。

目光扫过他,言下之意,你现在就是只松鼠。

万花:……

这日子没法过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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