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卷

与谁同坐,明月清风我

还是那个奇怪的羊花脑洞

(七)

墨汁难洗。

道长捉着松鼠一只爪子细细地清,捋开趾掌,指腹粗砺摩擦时,像羽毛,轻轻挠着,万花瞬间如同被掐着嗓子就没了声儿。

那手越过分。

后肢,毛茸茸的大尾巴,湿漉漉的手掌打湿了毛发,薅着柔软温热的尾巴根,刺激得万花浑身颤,尾巴抖着淋下水,颗颗坠溪水砸出涟漪。

他忍不住想,自己是只松鼠,松鼠,如今是本体。

可不知怎的,越这么想,越羞耻。

羞耻这种东西,人才会有。

万花在谷中受教多年,到底沾了人的习性。

手凉得很,摸着后肢,不紧不慢地清洗让万花产生了道长在给他洗澡的错觉。

尤其是道长还端着认真冷峻的神态。

万花打了个哆嗦,皮肉湿淋淋的,由里到外滚着热,心脏都缩了缩。

万花突然安静下来,道长诧异地看了他一眼,脸上飞快地掠过几分微不可查的僵硬无措。

——是不是把万花吓着了。

道长想起那些光见着他就闪躲避让,噤若寒蝉的人,抿了抿嘴唇,想说什么,生性寡言,却也说不出什么安抚的话。

道长摸了摸松鼠脊背,手心里的小东西受惊一般埋着脑袋,耳朵耷拉着,几乎把自己蜷成球。

只听青年忍无可忍,声音都变了,恼羞成怒咬牙切齿,你还要摸到什么时候!

道长顿了顿,道,好了。

他将松鼠提到腿上,想用自个儿干净的衣袖把他擦干,没想到,蔫了吧唧的松鼠突然发力,扑腾起来抖抖毛,甩着湿漉漉的大尾巴。

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溅了道长满脸。

道长:……

万花看着道长狼狈又怔愣的模样,心里一口气通了,畅快淋漓地笑了几声,立在道长腿上,昂着头,说,都告诉过你了,兔子急了也是要咬人的!

道长看着腿上张扬的小东西,缓缓抹了自己脸上的水。

他伸手要来逮万花,万花早有防备,蹿得比谁都快。

二人玩闹似的,一个捉,一个躲,等道长提着松鼠的大尾巴时,发冠歪了,上身道袍也湿了。

道长放松身体躺在地上,气息不稳,胸膛微微起伏。

黑道袍,衣襟微敞,露出苍白漂亮的锁骨。

深秋草木黄,银杏枝头黄灿灿的,苍穹辽阔深远,日头正暖。

万花坐在道长的胸口,半湿半干的细长软毛,尾巴尖儿卷翘。

道长穿的薄,水一浸,习武之人的挺拔结实躯体勾勒出几分。万花几乎都能感受到衣服底下冰凉柔韧的触感。

万花心思飘了飘,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爪子,没来由的,有点泄气。

他趴在道长胸膛,看着道长的下巴,突然惊噫一声,爬了几步,藏了尖尖的锐爪,碰了碰道长的颈侧,说,道长,你这里有一颗痣。

道长抬眼看了他,声音清淡悠远,是吗?

万花笑道,是啊,在这里。

脖颈线条流畅分明,一颗不甚明显的小痣,印在凸起的喉结旁。

万花说,你自己都不知道吗?

道长摸着他的脊背,不知道。

他不看自己的身体,以前不会注意,成为傀儡后更不会去看。

万花拿前爪摁了又摁,似乎得了乐趣,道长本该没感觉,心里却觉得有些痒,捉住爪子捏掌心。

对望了一眼。

万花问他,道长,为什么不回华山?

战乱将息,江湖各门派百废待兴,道长孤身住在这深山老林,实在很奇怪。

道长目光落到波光粼粼的水面,几片银杏叶子顺水而流。

道长说,这里清净。

敷衍。万花撇了撇嘴。

道长反问,你为何不回谷?

万花愣了愣,他可没告诉道长,自己出身万花谷。你怎么知道?

道长心里想,这小东西不排斥同人亲近,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,又想起万花弟子爱养松鼠,并不难猜。

何况,万花谷那样钟灵毓秀的地方,生出这么通灵的小妖,不足为奇。

道长没有说话,松鼠突然凑过小脑袋,年轻的嗓音带着狡黠的笑,贼兮兮的,道长,这么多天你还是头一次关心别的事,你心里是不是对我特别好奇?

他是妖,口吐人言,这道长见了,竟半点反应都没有。

说实在的。

让妖觉得很没有成就感。

道长看了他一眼,捏着松鼠后颈提起,利落站起身,道,回去了。

万花不甘心地挣扎了几下,你想知道你就承认吧,我又不会不告诉你。

道长说,没兴趣。

万花吱哇叫,胡说,你就是想知道,你好奇了,还口是心非。

道长从怀里掏了剥好的榛仁塞松鼠嘴里,精准地堵住。

(八)

晨昏朝暮。

万花已经习惯了道长,道长微凉的体温,粗砺的手掌,冷淡的面孔。

道长练剑时,他坐在门边的木阶上看。

道长出去采野果儿,背着竹篓,万花有时困蔫蔫地趴在竹篓里,有时立在道长肩膀。

偶尔见了几株稀罕的药草,万花见猎心喜,登时回神,吧嗒吧嗒蹿过去,抱着不肯走了。道长看着他,蹲下身来,将那株药草采回去才作罢,万花还在一旁挥着小爪子指挥,唯恐他伤了根,损了药性。

屋舍门口晒了药草。

道长不知他采这些有什么用,还不如放任其长在山野当中。

小松鼠一边踱步,晃着蓬松的大尾巴,念念有词,如数家珍,自顾自地说这株药草的药性,那棵药草能用作何途。

道长安安静静地听着,不置一词。

一场秋雨一场寒。

好好的天,下午猝不及防地变了,乌云沉沉山雨欲来。

道长带着万花自山间匆匆回来时,雨已经下起来了,颗颗砸下来,风声雨声窸窣驳杂。

他将竹篓连同松鼠往檐下淋不着雨的地方一放,转身出去收那些万花珍视的药草。

万花从篓里跳出来,看着冒雨的道人,急了,跑过去拽道长的袍摆,说,别收了快进去,反正都已经淋湿了。

药草晒得散,干的,半干的,还有正新鲜的。

起初万花只好罕见的,闻着草药的清香,为人短短二十余载的岁月频频入梦。

梦里有万花谷。

有战乱流离。

有一身黑道袍,三尺凄寒青锋的孤傲道长。

不知是为了排遣无聊的生活,抑或是寻个慰藉,万花大夫的习性不知不觉地复萌了。

他要采药草,少不了道长帮忙。

道长沉默地纵容着。

十天半个月下来,深山老林人迹罕至,草木丰沛,竟也收了不少的草药。

道长划拢药草,道,你先进去。

万花扯他的袍摆,松鼠力小,扯不动,气急败坏。还没来得及说话,就被道长大掌一兜,揣在衣襟里,道长双手捧着满怀的药草进屋。

走了几个来回,道长才将所有药草收进屋子里。

檐下骤雨急。

万花自他衣襟里爬出来,一声不吭地看着道长。有雨水顺着道长线条分明的下颌滚下来,眉毛带水汽,脸色苍白,万花心里动了动,毛茸茸的小脑袋抵着他下巴蹭去了那颗雨珠。

万花小声嘟囔,反正都湿了,收它做甚。

道长拿着块干净的白巾擦拭脸颊,道,浸透就没法用了。

万花看了他一眼,心想,谁说药采来也没什么用,这又急着帮他收。

想是这么想,可心里却生出几分甜来。

像吃了山野枝头的甜浆果。

一口咬下去,甜腻的滋味浸染五脏六腑,脚下都有几分飘。

太阳一落山,突然就冷了,更深寒意重。

万花畏冷,裹着绒毯也觉得凉,翻来覆去无法入眠。

他犹豫了一下,鬼使神差的,摸去了道长床上。

道长半睡半醒间一伸手,就摸到了柔软温热的小团,问他,怎么了?

万花咕哝着说,冷。

道长将他往自己怀里揣了揣,掌心压着松鼠的脊背,过了片刻,又将他推开了,睁开眼,道,我身上更冷。

屋子里没点灯,门窗紧闭着,外头风雨疾,落叶簌簌。万花被推开了,不知怎的,就有点儿不高兴,抖着小耳朵,不作声地就往道长怀里黏。

黑暗不能阻道长视线。

他低头看着胸前小小柔软的一团,起身去拿了木窝里的绒毯,将万花囫囵裹着,露个脑袋按在怀里,本是不觉冷的,将被褥也提了提。

道长隔着绒毯徐徐地摸万花。

万花咬他的腕子,齿尖磨了磨。

道长捏了捏松鼠的耳朵尖,说,睡吧。

松鼠很轻,轻却软,趴在胸膛,不知是绒毯的温度,抑或是万花的体温。

道长只觉他压着的那一块皮肉烧了起来,灼人的热,绵密有力地散了开来,浸透骨髓。

(九)

第二天万花是在道长怀里醒的。

绒毯没了,他紧贴着道长的胸口。

道长的手干燥冰凉,压着松鼠的后尾巴,眼睛闭着,眼睫毛很长,在苍白的脸颊上落下阴影。

兴许是睡着,气场收敛,教人不敢直视亵渎的冷淡少了。

细细看去,发现这是一张很年轻的脸。

万花突然想起来,道长被炼成傀儡那一年,好像是才弱冠的年纪。

风华正茂,却已经被战火洗礼了好些年。

当时城中战死者不计其数。

尸体来不及安葬,又恐引发瘟疫,只能一把火烧了去。

烟雾缭绕,满场肃然。

万花远远地看着,不经意地侧头,却看见了有个人立在角落里。

纯阳道子,面色惨白,嘴唇无血色,是伤重之象。身形瘦削却孤拔如剑,刚不可折。

二人目光对上。

万花竟然看见他眼圈是红的。

须臾,那道长就转身慢慢地走了,背影孑然。

后来再见,道长就成了傀儡,杀器。

万花看着他脸上墨黑诡异的烙纹,情不自禁地伸爪子想碰一碰,没挨着,道长就警觉地醒了,睁开眼,漆黑沉寂的目光正看着他。

万花尴尬地挥了挥小爪子,庆幸自己不是人形,不会闹个面红耳赤,兀自咕哝道,你还不醒,我就要叫你起床了。

道长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,自然而然地薅了薅松鼠柔软的大尾巴。

他很久没有好好地睡过一觉了。

昨晚不知怎么,竟然安稳地睡了过去,没有梦,一觉到天亮。

平静踏实得有几分不真实。

他闭了闭眼,摸着松鼠的脑袋,说,谢谢。

万花不明所以地愣了下,不自在,扭了扭身子,跳下道长的胸膛,甩他一个大尾巴,起床了起床了……

道长应了声好。

声音沉静,有点儿让人耳热和诧异的笑意。

万花惊愕地仓促回头看去。

发现道长已经坐直了身,正专注地看着他,万花的小绒毯和被子都滑落搭在他腰上,锁骨脖颈苍白如堆雪,黑发散了下来,显得分外柔和。

万花顿了顿,瞬间如火烧屁股,撒脚丫子飞一样地朝屋外跑了出去。

雨过天晴,枝头滴水。

黛青山峦经了水洗越发苍翠,山间雾霭流岚深。

道长将万花的药草晒开了,说他要出去一趟,晚上回来。

小松鼠眼也不眨,揪着道长的衣袍不松手,摆明了不肯被抛下。

道长只好带他同去。

骑马,山路崎岖。

万花甩着尾巴坐在道长肩膀。

不时立直了身,顽皮地拿脑袋顶顶道长戴着的竹斗笠。

万花问他,我们出去干什么?

道长道,买点东西。

万花眨了两下眼睛,又道,买什么?

道长却不说了,勒了勒缰绳,黑马陡然加快步伐,万花毫无防备,被颠得从道长肩头滑下,稳稳地被道长接在掌心里。

出了深山,走官道,有座小城。

道长将马留在了城外。

一入城,人群熙攘,道长就将斗笠下压,遮住大半张脸,抱着松鼠,原本放松的神色变得有几分冷硬。

万花在这坊市里将嘴闭得严严实实,怕惹来麻烦。

道长进了布庄。

柜边立着个妇人,笑意盈盈地招呼道长,说,这位大侠,想买点什么?

道长犹豫了下,说,御寒之物。

妇人笑道,大侠来的巧,我们这儿新进了一批,您这边儿看,有现成的披风大氅冬衣,还可以定做……

道长打断她,不是我用,他用。

他抬了抬自己怀中分外安静的小松鼠。

妇人愣住。

万花也愣了,火烧火燎,热意从脚心直蹿到天灵盖,竟不知说什么。

道长犹在认真地问,能定做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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